2012年11月6日 星期二

〈明建築-孫德鴻〉/文:阮慶岳

(本文收錄於《弱空間》,田園城市出版,2012年)

孫德鴻,出生於1962年,1991畢業於美國賓州大學GSFA學院並取得建築碩士學位,1995年開始獨立執業,2002年以十三行博物館獲得台灣建築獎首獎,隔年更獲得第四屆遠東傑出建築獎首獎,2003開始縮小執業規模並積極關注建築與社會的衝突與爭議,2009獲得侯金堆傑出榮譽獎(綠建築類);甫獲2012台灣建築獎首獎。


約十年前,孫德鴻即以完成於台北縣八里鄉的「十三行博物館」,分獲台灣最重要的兩個建築首獎:2002年的台灣建築獎與2003年的遠東建築獎,也因此確認他在台灣當代建築界的位置。然而,孫德鴻在那榮耀之後,卻以低調的方式,經營著規模不大、並與居家空間合一的事務所,伴同身為景觀建築師的妻子,一起過著有些許半顯半隱的生活與生涯。

雖然建築的作為顯得細絲如縷,卻也從來不曾斷絕。到了2010年的下半年,孫德鴻終於千呼萬喚推出了「齋明寺增建案」(以下簡稱「齋明寺」),也應當可以算是「十年磨一劍」的一個回答吧!



依據孫德鴻的文章敘述,齋明寺緣起如下:「位於桃園縣大溪鎮員樹林台地的三級古蹟齋明寺,大約成立於道光年間,原名齋明堂。屬於今日早已式微的齋教系統,日治時期曾加入日本曹洞宗系統,並改名為『齋明寺』,戰後沿用至今。現存的主要建築是一幢興建於1911年間的小巧三合院,『裝飾平素,酷似民居』,周邊還有一些附屬建築…。」

直到1999年,由台灣法鼓山的聖嚴法師正式接手、並擔任第七任的住持後,齋明寺才陸續開始修建原貌已遭改變與破壞的現存寺廟,同時規劃新增建的護龍與禪堂。孫德鴻是在2004年才初次介入這個先前已有其它建築師規劃提案的「齋明寺」,在進行觀察與瞭解後,他很快注意到位在小台地平頂上的各個建築物,均「小巧且順勢而建」,且兩個主要的既有建築物(萃靈塔與齋明寺)的屋脊線,皆依循台地的等高線而行,對地形與地貌做了相對尊重的因應。



因此,在進行全區的配置規劃時,孫德鴻決定放棄傳統合院慣用的中軸線,「利用兩個主要屋脊延伸線的交點作為圓心,並以此得到新禪堂的屋脊線,順勢將新護龍沿著邊坡退縮,很快就得到一個弧形的配置方案,感覺非常簡單扼要,功能與量體也非常合理。」這樣一路演繹與詮釋下來的平面配置與規劃思維,雖然有其必然的合理性,與本當如此的結果論;但是若仔細再推敲回去,也隱約可以從暗示察覺出來,孫德鴻對於所謂的權力性建築(如宗教或政治等的權力建築),其實有著鮮明的個人批判態度,譬如此類建築所慣常以強調中軸線來維護中心主體個性,以及以誇張手法來炫示主建築量體的作法,都有某種適度的迴拒意味。

孫德鴻在「十三行博物館」後,經由「齋明寺」的新貌,顯露出極大不同的特質,簡而言之可以締結成一種對於究竟誰是主體/客體的再思考與定位,譬如對於人造建物與自然環境的主/次思辨(例如在禪堂前堅持維持草地地面、不願做成集眾用的鋪石廣場,寧願去除人眾的活動,以維持自然生命的主體;或是對於基地既存植栽的保留,甚至因而使動線有時必須作迴繞等);另外則是破解中心單一軸線的權力象徵,比如讓環狀的人行長廊在動線與空間的意涵上,能夠得到強化與彰顯,都可以見出一種反對單一權力張揚,以人為本的姿態與觀念。




孫德鴻在這件宗教建築作品裡,不去宣揚宗教的聖性與權力,反而能夠以「人」以「物」,作為設計時念茲在茲的所在,應是最值得細細追索的路徑。若引回我個人感興趣的《道德經》,似乎有段話可以呼應:是以善人常善救人,故無棄人;常善救物,故無棄物。是謂襲明。

正是因為願意救人與救物,所以沒有棄人與棄物,已是近乎宗教般的情操,也應當就是建築的本質吧!那就暫且以襲明的「明」,也正好是齋明寺的「明」,這樣的同一個字,作為解讀孫德鴻這件作品的試探出發點吧!

這樣以「人」以「物」為本的態度,以及因之共體而生的「去中心」性思維,衍生出如碎化與均質的謹慎操作手法,確實在這作品裡四處可見。孫德鴻是這樣敘述的:「從一開始我們就非常清楚,這裡最該小心的,是尺度與新舊關係,外觀與造型只是處理完所有重要議題之後的自然結果。所以在後續的發展中,除了滿足僧團的空間需求外,我們一直試圖在三合院與陡峭的邊坡之間,找出一個合理的緩衝空間,讓老建築的小巧與精緻繼續存在,新建築則盡量以單純與低調的背景量體出現。」



這其中堅持著如何在新建築與既有建物之間,對新舊關係的用心聯繫;另外,也有對於「小巧與精緻」尺度的嚮往。而最終的目的是讓新加入的各建築,得以維持「單純與低調的背景量體」,既彰顯現有建築的存在,也對於現存的尺度,表達尊重與延續。而所以要如此作為,均在在說明著一種屬於微小、柔軟與尊重既存事物的價值觀。

若是依舊以《道德經》的話語,來對這樣的態度做回應,則是:見小曰明,守柔曰強。用其光,復歸其明,無遺身殃;是謂習常。這段話裡共談到了兩次「明」,一次說「見小曰明」,也就是能懂得洞察細微的周遭事物,就是知明的表現;另外,則是說要能「用其光,復歸其明」,是說若懂得用其既有的本來光輝,藉以能讓原本(曾存有)的某種明亮再度顯現,是對於既存事物與過往時空的尊重。這段話也提及到在明與常之間,某種所以能夠連貫恆動的必然連結,是另個有趣的地方,可以晚些再論。

新加蓋建築物的主要材料,是單純的清水混凝土,整體空間的氣質相對顯得素樸簡約;並選擇以5公分寬的橫條杉木作為灌注的模版,讓混凝土的質地顯得細緻優雅。在材料的選擇與運用上,在拙樸的質感與尺度的宜人之間,適宜地做出了彼此搭配與相互呼應。若是將之對應回來再看原有的廟堂,儘管本來已是「裝飾平素,酷似民居」,但是與新建築群近乎「無色」的灰色建築體與屋頂相比,原本舊有的紅磚牆體,卻顯得耀目突出,老舊部分反而能夠清晰被凸顯;而以現代手法與語彙、以及細膩的金屬細部全新介入的新建築,除了賦予整體建築群風格鮮明的時代感外,也讓舊建築本算是「平素」的屋頂裝飾,也忽然有了些許的風華姿韻。也可以說,新建築是謙遜地將主舞台與鎂光燈,都讓位給既有的舊建築,但在這樣的同時,並不喪失自身的時代立場與理念位置,依舊以清晰低調的方式,聲張自己的建築本質信仰所在。


這樣的手法與態度,或正是《道德經》想說的「微明」吧!也就是某種隱約、晦暗與自制的美學態度,其中的氣質是收斂與幽微,也是在於如何能夠以微小自持,而終依舊得以明亮的巧妙平衡。

「齋明寺」的氣質與姿態,應是這件作品最容易被注意的特質。但是此外,對於建築細部小心細膩的考量與回應,都顯現出對於使用者與環境的善意尊重,以及願意深入貼心瞭解他者(環境、使用者等)的意圖;因此,每個細部的所以用心做處理,其實皆有其在使用上或機能上的必然合理性,而不會徒然淪為炫技的自我張揚。

若將「齋明寺」與「十三行博物館」再次作對照觀看,二者當然皆是好作品,然而在作品的自明性上,「齋明寺」的婉約隱退氣質,確實與「十三行博物館」的某種外顯的明辨性格,有所分別與差異。也就是說,相隔近十年後,我們見到孫德鴻的新作品裡,新顯露了一種寧靜與安定的氣息,既不拒也不迎。

兩件作品在細微地方的處理皆細膩,對使用方也都周詳照顧,尤其對於人的行走路徑與經驗,在設計上特別有著墨的用心。這樣透過個體的行走路徑經驗,不斷給予視覺或空間轉換的手法,十分類同中國園林「步移景換」的巧妙處,有著讓空間在敘述時的連續張力,也是孫德鴻作品的一項特質。


關於先前提到的習常,《道德經》還說:夫物芸芸,各復歸其根。歸根曰靜,是曰復命,復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也就是說,萬事與萬物本來皆有其所以,能夠與其所在合一,就是真正的安靜,也是回復到生命的本質;而能夠回復到生命的本質,就是進入到恆常的狀態,並且能懂得這樣的恆常,就是真正的明了。

「齋明寺」應算是一件小品的作品,而孫德鴻也無意要虛張這作品的聲勢,就謹守著他對建築的認知與信仰,認真適切地回答了一個宜時宜地的答案。或也正因為這樣,「齋明寺」雖然樸素簡約,卻能閃耀著「不見而明」的特殊光輝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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